我不要從母親身上看到自己?

我大學時代,跟母親處的很不好。我經常跟母親爭吵,對母親有非常多的不滿。但是,每次爭吵,從來都不是我贏。我媽很在乎規定與原則,作錯事之後的責備總是很嚴厲。她討厭無理取鬧,討厭優柔寡斷、軟弱的哭泣。我從來沒有像我同學一樣,從母親身上得到屬於母性的溫柔安慰-那種在犯錯後,被擁抱的感覺。

姊姊說,我們家從來就是母親當家,而且很嚴厲。我所有的感性世界,在重視是非原則的母親的管教下,偷偷藏入了文學藝術的天地裡。面對母親我很理性、守原則、按計畫執行我的生活;但面對文學藝術,我暴露我情感豐富、有創意的特質,但這部份,我從不跟母親分享。

後來大嫂嫁進我們家。她比較能旁觀者清。她說,其實我們家四個孩子,就我跟母親個性最像。我聽了簡直要氣壞了。我可以接受任何其他的理由,就是不能接受這個理由。然後大嫂跟我說,其實母親最在乎的是我。
我拒絕從自己身上看到母親。因為我不想跟她一樣。

母女面對面的流淚,從來都是我哭。

我從來沒看到母親在我面前哭。其實我後來知道,母親是會哭的人,但是母親絕不會跟別人哭訴,母親也不要我們跟別人哭訴、或讓別人跟我們哭訴。所有的情感中,就是自怨自哀悲傷難過這種情感,母親會要求自己、也要求我們學習轉化。母親說,拿哭的時間來想辦法,事情會更快解決掉。

想辦法解決事情,是我們養成教育中,很重要的一環。但是有一天我跟母親面對面掉淚無語。這是生平第一次,直到現在也再沒有過。那時是在中華路上的「點心世界」,我們一齊吃晚餐。白天一整天,母親陪我去選婚紗、選戒指、選嫁妝。我即將出嫁,母親對未來的女婿,就是林哥,很滿意,對我的婚事也沒有任何不放心。難過,純粹是女兒要出門的離情別緒。母親說,嫁女兒跟娶媳婦心情是很不一樣的。

母親哭還有另一個原因,就是覺得我委屈。這委屈感竟然不是為了男方對我不好,而是母親覺得她自己對我不夠好。母親說她沒有心情辦我的婚事,卻發現我好像對婚事過程中很多細節,包括婚紗款式包括結婚照.... 等蠻不在乎,傻 乎乎的什麼都說好。這更加深了她的愧疚感。

我看母親哭,我就忍不住哭了。其實我當時就覺得婚姻根本不是看婚禮那天,而是漫長的婚姻之路,我的確不是個很在乎外表門面的人,我也不依賴戀愛時的浪漫激情,我不相信這種浪漫激情對婚姻可以有任何保證。。但我心疼母親那麼愧疚。無論我如何不在乎,母親就是母親,她無法不在乎。

母親正義剛直的性情

母親幾乎完全無心處理我的婚事,跟哥哥就在我婚禮前兩週離婚很有關係。我很少看到有這樣的母親,處理自己兒子跟媳婦的離婚,竟然完全偏袒媳婦,對兒子不留情面的。因為哥哥跟大嫂離婚,是哥哥有了外遇。大嫂是個傳統而賢慧的妻子,對我爸爸媽媽很盡心盡力,其實我媽媽不好相處,但是大嫂可以跟她處的好。所以才會大嫂總是旁觀者清的分析我跟母親的爭吵,但是自己卻不陷入。哥哥會有外遇,卻是嫌大嫂太傳統了。他另外愛上了自己公司裡一個有才幹的女子。哥哥說,他跟母親的衝突已經是上代下代的觀念代溝。母親需要傳統。但哥哥不想要。

母親說,除非大嫂有錯,否則哥哥不能這樣做。母親為了堅持婚約原則,不惜跟自己的兒子翻臉,幾乎可以用脫離母子關係來形容。哥哥仍是跟外遇女子走了。儘管母親經過抗戰與初到台灣時的掙扎求生,這次她受的創傷,仍可說是生命史上最劇烈的一次。在這情況下,母親怎麼可能為我好好辦婚事呢?

我那時並無法體會母親的創傷感。我只是經常不在乎細節。婚事對我而言,是太多細節了,我能大而化之就盡量大而化之。這生平唯一一次的跟母親面對面哭,竟然是在大庭廣眾之下。所以兩人趕快草草吃畢逃離。哥哥離婚後,母親進一切可能的在照顧大嫂。大嫂的生日、母親節,母親都會送禮物給她,彷彿仍是我們家中的人。而母親有很久很久,都不願意接哥哥的電話或回他的信。

我性情裡真的有母親

母親說,作人要有原則。是是非非,要搞清楚。是我們對不起大嫂,哥哥不願承擔,她作母親的就該承擔。
我性情裡真的有母親,當我們不再拿自己的父母親跟別人的父母親比較,反而嘗試去理解自己父母親的生命史,去體諒他們之所以成為現在這樣的人,有他們的環境因素,就意味著我們長大了。

這種長大的過程,也一定包含了更能理解自己。但要做到這樣真的很不容易,因為我們必須對人生有一些基本的體會。這往往會跟自己成家、開始走自己的人生有關。現在我比大學時代的我,更能夠分析我自己。而我發現很不幸的,我身上真的有我母親。那就是對原則是非分析的堅持。有時為了原則是非,會出手很快的做出決斷。這是優點、卻也是很大的缺點。

我現在比較能知道為什麼我們家中的孩子,都習慣分析事理並快速做出決定。這性格,使我們少掉很多人情味。因為我們都承襲母親面對人生的態度。而我現在,的確最不知道如何相處的人就是敏感易受傷害、優柔寡斷的人。

母親自己才十三歲就必須離開家人四處逃難,然後赴台,除了阿姨,沒什麼近親。這種環境,養成母親的堅韌性格,加上一直在軍中,更容易變成獨當一面的獨斷性情。其實母親這樣的性格,對家庭是不好的,但是在我們家,母親必須是這樣。因為父親長年在外,孩子們的成長過程,父親只能透過書信分憂,卻無法幫忙作些什麼。家中對內對外,母親都必須獨當一面。這就是為什麼對母親而言,最決定、比鬧情緒重要太多。

而我們,也就沒有了鬧情緒的理由。分析研判、鎖定目標、作決定,是我們家的生存法則。
前些天,還有朋友到我們家來,聊天時跟我說:「按理講,像妳這樣愛文學藝術的人,應當是很情感氾濫的,但妳卻理性感性都這麼強烈,寫分析性的文章筆冷,寫感性的文章筆熱。到底妳是感性強?還是理性強?」

我不知道。直到我們都成家立業,父母擔子都輕省下來時,我才看出母親的藝術性格。她把她的感性用在繪畫上了。
我明白了母親的心事。那種對藝術的感性的.. 的壓抑,有多少是因為她活 在一個無法容讓感性與藝術性情的時代?
當年大嫂說,母親最在乎我,不是正是因為她看出了我身上有母親的夢?而我跟母親爭吵,不也是因為我真希望自己不要像她--那在環境中被迫壓抑掉的否認掉的夢?

從義理走向人情

母親終於原諒了哥哥。但是是在不違背義理的情況下。
受盡委屈的大嫂終於再嫁了。於是母親赴美找到哥哥,接納了十年來一直不肯接納的新媳婦。母親說:「總得替兒子想想,萬一有一天我過去了,這是卻沒有圓滿的解決,他會一輩子遺憾的。」
母親接納原諒了哥哥,也漸漸癒合了自己的創傷。
年初父母親來我們家住了一夜,順便附近玩玩。

奇怪的是,這些年來我都不大敢正視母親的白髮。怎麼歲月在她身上刻下這麼多鑿痕?
母親一直很喜歡我的丈夫,她的二女婿。而且越來越喜歡。她也喜歡我的婚姻。我們是他兒女中最讓她放心的--我覺得,這是因為我們倆對人生外在的冀望不多,而我可以繼續我的文學與藝術。我的人生是母親的夢,我實現母親一直無法實現的夢想,就是不用再為生存搏鬥、不用再受貧困捆綁、不用在孩子們的需要中如此費力的才能張羅好,讓自己內在的理性與感性、義理與情感都圓滿成全。

我身處的時代,比母親身處的時代,要幸福太多了!
母親離開我們家時,還叼念跟我說:「要注意妳的身體、多運動。」母親很怕我這麼幸福卻身體不好或是早死...。

平凡與偉大的全新定義

我覺得我的母親很平凡很平凡,像所有的人一樣,在時代與不得已的人生中,走出她最好的路。但是母親一直在成長,一直在走出她自我的藩籬,每一步成長之路,都是對人生的一種不放棄。因為這樣,我覺得我的母親很偉大。
我想我身上真的有我的母親,母親最在乎我,我也最在乎她。

當年拒絕在自己身上看到母親,是因為我太期望一切完美,都發生在我的母親身上。如今我欣喜看見自己身上有母親,是因為我明白了母親生命歷程中很多無奈不得已的處境,也接納了母親的平凡。她很多時候是無力的,她跟我一樣,必須在一個又一個創痛的經驗中嘗試成長。

或許我們每個人都曾經在人生歷程中,對父母親有過近似不人道的嚴苛,我們幻想他們的偉大、也要求他們的偉大。直到有一天,我們長大了,開始不再崇拜完美,變的喜歡從渺小事物、平凡人物中看見很多生命的真理。
我因此也原諒很多時候對我過分嚴苛的孩子。我相信他們有一天會像我現在一樣,真正喜愛人生中一切的簡單、軟弱與平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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